关中平原之上,农舍矮墙院内,藤蔓纠缠,线辣子一簇簇垂挂下来,纤细如针,碧绿似玉。老汉蹲在院门口,伸手掐住一个饱满的辣子尖,刺啦一声,便从藤蔓上拽了下来。他看也不看,即掷入口中,牙齿咔嚓一咬,一股青凛凛的辣气便如小蛇般从口腔直蹿入喉咙深处。老汉却面不改色,只痛快地咀嚼起来,嘴角仿佛也浮起一丝微笑,直呼:“嫽得太!”(嫽得太:陕西方言,意为好得很。)
生嚼辣子,确是关中人血脉里奔腾的硬气与爽直。那滋味,如青霜扑面,冷冽骤然间炸开,刺得舌尖发麻,却又在片刻后回出一点奇妙的甜意——辣之生味,是刚烈性子在舌上舞刀,是毫不迂回的迎头一击;纵使喉头灼烧得滚烫,也只须把汗一甩,便又恢复了那副粗豪豪的模样。
生辣味劲猛烈,熟辣却别有风味。厨房灶火燃起,油锅烧热,摘下的线辣子,在案板上被切成细圈。倾入油锅的刹那,滋啦一声,辣子圈便在油浪里翻腾跳跃,恰如红绸子迎风起舞,辣气随之翻腾而出,如千万支细针瞬间戳破了空气,直钻鼻孔,竟在鼻腔里凿出了一条辛辣的通道。
生辣与熟辣,在锅中相遇,如同两种生命的形态彼此渗透交融。锅铲翻动之间,它们终于温顺下来,不再倔强;熟辣便似裹上了油脂的绸缎,柔滑地缠绕着菜蔬,辣味亦如被驯服了般,褪去了扎人的锋芒,在舌尖留下温厚绵长的滋味,更添醇香底蕴。
于是乎,生熟两味在舌上兵刃交接,竟不知何时悄然和解了——生辣是初生牛犊的冲撞,熟辣是岁月熬成的浓汤,它们如此不同,却又这般相依相偎,调和出关中人生命里的一味真髓:生辣,是关中人耿直爽快、不遮不掩的性情;熟辣,又似他们心里深藏不露的温存与宽厚。
待得菜熟上桌,那辣味便如熟识的老友般,亲切地抚慰着味蕾;可若逢兴致勃发,也何妨再掐一个生辣子,咬出满口脆生生的青辣滋味。这生熟辣子,分明就是关中人在岁月里修炼出来的两种气度:生时无惧青涩锋芒毕露,熟后温润醇厚柔中带刚——当生熟滋味在口中轮转,便如生命本味的两面,在炉灶与唇齿间周旋不息,淬炼出人间烟火里那点硬朗又不失柔情的真味。
辣味调和至此,早已超越了舌尖,直入心肠;原来最丰饶的生命,亦如这线辣子一般,既是生鲜的绿玉簪,亦为熟透的红玛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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